辰昱

在一起的那些年(16)

阿云嘎找了很多人给郑云龙录生日视频。他们的朋友和同学。他在路边随缘问一个人,你愿不愿意为我的朋友说一句祝福生日的话语。


他做这件事情,像一个高中早恋的学生,在学校里收集和寻觅创说中的四叶草,据说这能带来好运气。可是谁也不知道。只有恋爱中的人信。恋爱中的人最好骗。


有的朋友是他们共同的朋友,问又和好了。他说没有,还差一点,追着呢。人家说你们够瞎折腾的。他说以后不折腾了。人家视频里祝完生日快乐,电话里再祝修成正果。有的朋友是他自己的朋友,问还是以前那个,他说还是以前那个。朋友口不择言地打趣,说真给你掰得妥妥的了。他很认真地说谁知道呢,反正就得是他。以前其实不太赞成的朋友一听他又追了回去,就干脆什么也不劝了,就光叹气,然后给他支招。


他自己亲近的朋友几乎是都知道的。家人也都知道。他也没想瞒着。这没什么可瞒的。他一生未曾伤天害理,未曾多行不义。龙一辈子赤诚正直,勇敢随性,仰不愧天,俯不怍地。他们为什么不能坦坦荡荡过一生,他们为什么不能平平常常地谈个恋爱。他不在乎。他看着为世俗所困,实际上很不在乎。


郑云龙看完视频的一瞬间又哭了。带着泪眼看他。他劝都没法劝,只好轻轻地吻他。他太心疼和珍爱郑云龙。他给视频用的音乐里说我是你的。他在生日的时候把自己送给郑云龙,他是一份礼物,放在郑云龙手心,可以任意处置,不必担心走失。


他得一遍又一遍地告诉郑云龙我是你的。他的爱人经受了太多伤害,为了爱他。他的爱人不敢轻易相信。他的爱人嘴上不说,但是非常想要能够安心的承诺。


郑云龙那天很高兴。他得到了一生中最大的礼物,他梦寐以求的爱人。他在高兴的那一刻,不想去想了,不想去忧患以后会不会失去,不想去恐惧他们能不能走到最后。他们要享受当下。他们要爱在当下。他们要过好一天是一天。


阿云嘎很亲近的朋友和发小在那天打电话过来祝福郑云龙,说的都是我们嘎子以后就拜托你了。我们嘎子不容易,你俩都不容易,得好好的,如果他惹你生气你就骂他。他一般骂不过人。郑云龙很迟疑地看他,想说我们还没到那个程度,他就抿嘴光笑不说话。


郑云龙在新的感情的呵护和爱意中逐渐从旧的情伤和创痛中恢复着。


是的,都是来自同一个人。这多么奇异。


这个赤诚纯粹坚持的人,他这一辈子,都是这一个人。


但也正是因为来自同一个人。过往的痛有时会把他追上。仍会把他追上。


这是客观存在和要去面对的事情。


他还是会醉酒。虽然没有那么严重。阿云嘎恳求过他多次。他也答应过多次。他们彼时不敢真吵架,谁都不太敢。因为都不安。他担心阿云嘎放弃,阿云嘎担心他离开。他是惶恐的,阿云嘎也惶恐。他们有无数不能深究和细论的东西。他们彼此都小心翼翼地维系着来之不易的关系。


一些年后他们每天都要大吵三百篇,互相叫嚣着让对方滚。


有一天郑云龙去跟人喝酒。去喝酒是因为他前一天跟阿云嘎小小地磕了一下,他们呛了两句,两句话就揭起了过去的疤,他们几乎是立刻就停了。这个立刻停非常地要命,非常地伤人,那清楚地反映着过去带给他们的可怕的悲痛。他们停的时候看着对方的眼睛,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见了过往所带来的痛苦而悲重的影响。这种悲哀比什么具体的事可怕得多。那永远在那里。


他在那个瞬间怀疑他们永远也渡不过去。怀疑他们再也不能相爱,他甚至觉得他们在无意义地粉饰太平。


到了晚上郑云龙就不想回去。不想看见阿云嘎。正好有人约他就干脆去了。其实一起喝酒的人也不是多交心的朋友,只是酒品都还行。所谓酒肉朋友无外如此。根据他的经验喝酒不能喝闷酒,一人喝酒会越喝越悲,悲从中来没人理,恨不能死在酒里。有人陪着喝酒,他冷眼看人,有些人间气,热闹哄哄,身在其中好像他也是个人似的了。


好在他还记得给阿云嘎发了个短信说晚点回。几乎是立刻短信就回了过来,“干嘛去?”,他回聚餐,那边立刻又一句,“几点回家?”


郑云龙看着那个“家”字愣了好一会儿,看得出神。直到阿云嘎锲而不舍地又问了一遍,“大龙你几点回来?”他估摸着点儿往后推了推,“十点吧。”


“行,我等你回来。”


酒过几巡,他已经有点醉。几乎是掐着点阿云嘎给他打了个电话问他在哪,他嘟囔不清地回,“吃饭,聚餐呢。”


那边语气一下子就沉了下来,“你是不是又喝酒了?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。”


郑云龙歪着头很迷糊地听着,突然提高了嗓门且拖着醉醺醺的腔调很冲地说,“别管我,行吗?”


那边好像是深呼吸了一大口气,压着耐性问,“你现在在哪?”


“不知道。”郑云龙烦得不行,厌得要死,“反正我不回去。”然后就把电话给挂了。挂了之后把手机“啪”的往桌子上一放,就两眼呆滞无焦距地盯着桌子,不知道在寻思什么,眼睛整个是湿的。


旁边离得远的人还打趣起哄,“这谁啊,还管你喝酒,有女朋友了吧?”


“女朋友”这三个字很大地刺激到了郑云龙,他很生气地说朋友。


因为那朋友说得爆破音过狠,以至于听起来真的很像炮友。又或者其实他想说的就是炮友。


毕竟他们不相爱又做爱。


过往追上他,要将他拖回痛苦,不依不饶。


酒桌上开始无恶意的调笑。你一句我一句地互相揭短和埋汰。酒这东西,人生得意那叫尽欢,心中郁结方叫浇愁。向来尽欢者寡而浇愁者众,毕竟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。谁也不必笑话谁,谁也都在被笑话。虽然浇愁的结果往往是愁更愁,求的是那一刻的混乱和忘记。


边笑边喝着一个酒友的电话就响了,那人接了电话,说的是在吃饭,给不知什么人报了地点,然后说了一句,“你特么问这个干嘛。”对面不知道说了什么听得他直挑眉,挂了电话就看着郑云龙笑,“你这朋友还真是。电话都找到我同学那里了。”


郑云龙明显愣住,整个人肉眼可见的失态,嘴唇动了几下没说出什么,看着像快哭了。酒友适可而止,话题一转即过。但是几个人插科打诨,心里都酝酿着一出戏的好奇,眼神不由自主就往门边撂。倒是郑云龙,一杯又一杯发狠地灌自己,再大的海量也灌得快醉成泥了。


不到半小时,门口就推门进来一个人。一开始没人注意,但那人东张西望吸引不少目光,而且那人长得挺招眼,酒吧暗灯光下五官锐利得像个混血,个子很高,眼窝很深,眉紧紧压着眼,进屋一看就是奔着找人。


靠近郑云龙的朋友唯恐天下不乱拍拍他的胳膊,小声说,“龙,好像是你炮友来了。”


不想那人直直地顺着这句话从楼下看了过来,从高处看,高眉骨紧压着一双带凶气的狭长眼睛。先看到了郑云龙,缓和了一下脸色,然后扫量着他们,眼神很严肃,像看教坏自己小孩的狐朋狗友。有个年轻点的小孩下意识缩了缩脖子,恍惚间回忆起自己常年劝学的老父亲。


那人步伐极快,转眼间已经来到桌前直奔郑云龙,过去很轻地拍了拍他的后颈,然后俯下身子凑近说了一句什么,郑云龙猛然抬头,看见他的目光带着难以形容的悲喜交织,人已经醉得糊涂了,嘴里喃喃自语着一个人名,好像他刚从一个痛彻心头的梦里醒过来,又进入了另一个无法摆脱的梦。那人半屈着腿弯下腰贴着郑云龙的脸,在他嘴角极快地亲了一下,紧紧贴着他的额头安抚了句什么,然后非常强势地把郑云龙架了起来,一只手扣着他的胳膊另一只很用力搂着他的腰,简短地跟这群酒友们打了个招呼,不亲近也没失礼仪,带着人干脆利落地走了。


同桌的人呆滞了好一会儿。一沾这圈,心思自然在某些方面格外灵透。几个朋友想说点什么,又莫名觉得说不出来什么。想笑两声,想谈论两句龙这炮友质量不错,或者说说龙这唱的哪一出,却最终竟然不自觉互相叹了口气。这戏并非不精彩,可给人感觉也太哀绝,仿佛经由这惊鸿一瞥的片影,暂时显露了掩藏在冰山一角下的庞大的悲情和坚定悲痛的过往,使得局外人也想下意识逃避一些严重打磨心灵的东西,更遑论身居其中的戏中人。


阿云嘎把郑云龙弄回家,衣服不能洗,洗了可能明天连件能穿出去的都找不着,但一身酒气,只好到阳台挂着通通风散散酒气。


等把一切都很快地收拾妥当了,他心平气和地坐到郑云龙旁边,看着他半醉半醒地哼唧了两声,然后开口问,“大龙,你告诉我,你为什么总喝这么多酒呀?”


他的语调出奇的温柔,像在哄一个小小的孩子。


郑云龙醉成这样还是听见了,可是他反应不过来他到底在问什么。阿云嘎也没再问,默默地坐着看着他。郑云龙安生了一会儿,突然就很委屈地说,“嘎子。”


阿云嘎答他,“我在。”


郑云龙好像根本听不见他。他像每一次醉酒过后一样,下意识叫出那个盘踞在心里永不能散的名字,他自顾自地问道,“你怎么不要我了呢?”


他边问边哭。好像只有醉了才能委屈。阿云嘎贴近了他,知道他醉的狠了根本不听事,还是坚持着跟他说,“我要你。大龙。”


郑云龙继续喊道,“嘎子。”


“哎,我在。”他声音大了一些,用商量的语气哄着说,“我在这里。大龙,我已经在这里了,不去喝酒了好不好。不醉了好不好啊。”


“你不在!”郑云龙反驳他,他根本没有清醒,带着疲劳的醉态,小声道,“你不在。”


阿云嘎沉默了,眉头不自觉又低郁着,默默看着毫无意识的郑云龙。过了会儿他轻轻用手摸着郑云龙的额头,慢慢地告诉他,“我错了。我不在。我不在的时候我错啦,大龙。”


醉酒的人哭得很凶。他用手抹去郑云龙的眼泪,跟他说,“不哭了。我一直在的。我以后会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你。直到你相信为止。”


他很想给郑云龙唱一只母语的歌。一个人要去追上他本不可达的心爱的恋人。因为他们的爱意太过于真挚,天神愿意为他们传达心意。他想等郑云龙醒过来要唱给他听。原来他们爱了这么久,爱得无法分离。所有郑云龙因他而曾经承受过的无助惶恐和悲伤,经年日久总会以数倍回溯到他的身上。


他们感同身受。只有他们能伤害对方,只有他们能安抚对方。他们必须开始漫长的自我疗愈和互相疗愈,在这个过程中对自己和对方倍加珍惜。


他们无法不在一起。哪怕道路蜿蜒曲折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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